互助育儿:北漂家长的养娃实验
在幼儿安全事件频发的今天,“四环游戏小组”让我们看到基于社区内家庭互助的幼教新模式。“北漂”家长在NGO的帮助下组织起来,和教育专家、大学生志愿者们共同育儿。
2017年末,中国家庭被虐童的恐惧笼罩。携程亲子园、红黄蓝幼儿园虐童事件相继曝光后,中产家庭人人自危,迫切希望为孩子找到更可靠的幼教场所。家长们愿意为孩子花更多的钱、请更高学历的老师,以便更放心地把育儿这项工作“外包”出去。
然而,在北京一家服务流动儿童的NGO中,我们看到了一种基于社区内家庭自助、互助的幼教新模式。在这里,作为城市移工的家长们在NGO的帮助下组织起来,和教育专家、大学生志愿者们共同育儿。在这里,孩子不用“托付”给他人,因为妈妈就是老师;活动室不必被无所不在的摄像头监控,因为家长有权参与、并且被鼓励参与到机构的任何活动中。
孩子来到“四环游戏小组”的第一课,就是要学会玩。玩的不是智能手机或平板电脑,也不是奢侈精巧的玩具,而是用最普通的材料设计出的、不脱离生活的游戏。
胡同里的四间平房、一个小院,满园的绿色植物构成了天然的儿童玩耍场所。早上八点半,孩子们陆续到来,跟着儿歌做完早操后,开始分组做游戏。室内的游戏包括画画、夹豆子、串吸管等,看似简单,却能有效锻炼手部肌肉。室外是个生机勃勃的小院,种满了丝瓜、葫芦和豆角,孩子们在这里写生,观察蜗牛和仓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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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的孩子特别会玩,反倒是从小在单元楼里养大的孩子不会玩,”四环游戏小组老家长睿睿妈妈说,“秋天就玩树叶,夏天下雨了就去玩水,冬天玩雪,好多种玩法,老师也不鼓励我们家长买成品玩具,游戏小组好多玩具都是我们家长做的。”
四环游戏小组是一家位于北京的社区服务公益机构,在社区互助育儿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游戏小组(playgroup)”是一种互助式育儿的组织方式,家庭间通过互助形成社区内的育儿支持资源。在英国,游戏小组往往由中产家庭发起,而四环游戏小组却是在育儿资源更为匮乏的城市流动人口社群尝试这一做法。
2017年,中国的流动人口规模已达2.45亿。不同于曾经“父母外出打工,孩子在老家留守”的模式,如今很多流动人口进行家庭化迁徙,把年幼的孩子带在身边,或者在城市里生育。截至2010年,全国已有3581万流动儿童。伴随着成长环境、政策环境等带来的压力,这一庞大群体的育儿需求如何得到满足?四环游戏小组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幼儿教育创新的无限可能和流动人口社群的巨大潜力。
游戏小组的诞生
四环游戏小组并不位于四环,而是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二环内。之所以名为“四环”,是因为机构诞生于西城区四环胡同附近的农贸市场——四环农贸市场(又名润德利综合市场)内。
2004年,时任北京师范大学学前教育系教授的张燕,带着研究生们来到四环市场做调研。市场里有600多个摊位,大多是从外地来北京务工的流动人口家庭,而市场内学前儿童有近百名,摊商的学龄前孩子在市场乱跑,三三两两在拉货三轮车里玩耍,饿了家长就给点钱买零食吃,困了就在菜摊子下面睡觉。
家长并不是对孩子不负责任,而是他们生计方式使然。本地家长可以把孩子送进幼儿园托管,但对流动儿童而言,公立幼儿园不收他们,私立幼儿园又很贵。市场家长的生活作息非常不稳定,比如半夜要运菜,早上天不亮就要出摊,也没有精力送孩子去这些正规幼儿园。
有感于流动人口育儿资源的匮乏,张燕和她的学生在同年创办了四环游戏小组,最初出发点是为市场里的孩子提供一个游戏场所。没有场地,机构就借用了市场的闲置仓库;没有人手,张燕就让自己的研究生们来做志愿者,甚至定下一条“铁律”,凡是来读自己研究生的,必须来游戏小组实习。
游戏小组的配置,显然达不到正规幼儿园的要求,但是从市场儿童实际需求出发,“幼儿教育”不等于“幼儿园教育”,基于家庭自助、互助的非正规学前教育模式,对流动人口而言更有意义。
首先,流动儿童的生活不稳定。有的父母工作不规律,无法按时接送孩子上下学;有的妈妈要生二胎,老大就要跟着妈妈回去在老家待半年,而非正规模式的好处就在于它非常灵活。
其次,流动儿童从小是“放养”长大的,生活作息上和单元楼里的孩子不一样,从小就自己去买早点、买菜,满大街跑,对周围的社区非常熟悉,“你不能把他圈起来,圈起来就受不了”。
更重要的是,流动儿童的家长在城市缺乏社会交往,而育儿这个纽带让他们自发地聚到一起。如妈妈老师所说:“家长们一起聊的话题五花八门,你住的公房是不是不能住了,你老大小学升初中你是不是要回老家,你对孩子的育儿心得是什么,还包括一些家长里短”,正是在这样有意义的交往中,家长们开始形成社区内的互助网络。
这一时期的游戏小组还未实现家庭“自助”,仍是由北师大的志愿者们主导。但志愿者们已开始培养家长们的能力,包括要求他们参加家长会、读书会、亲子活动,以及轮流在游戏小组值班等。
起初,家长的积极性并不高。为了说服家长参加活动,志愿者们走街串巷地跟家长聊天,有时还要帮忙摆摊,“我帮你卖两小时菜,你去参加家长会,就是这么带起来的”。
家庭的成长与互助
张燕认为,幼儿教育的本质意义在于“唤醒家长的教育潜能”。而游戏小组家长们的潜能,也在机构面临的一次次危机中被唤醒。
尽管在幼教领域积累了好多年经验,游戏小组却没有正规身份,时刻面临着被关停的压力。2010年,由于某些国内校园安全事件,游戏小组更被迫从四环市场的免费场地迁出。
在危机面前,参与的家长都以主人翁的精神来积极值班,保障游戏小组的安全运营。他们还齐心协力为游戏小组找到了新的场地,并自发粉刷和布置场地。新场地的房租很贵,游戏小组不得不向家长收费,而这也成为了家长参与和监督的渠道:收钱的是家长代表,管钱的是家长代表,交房租的也是家长代表,他们很清楚这笔钱用来干了什么。
搬到胡同新场地后,家长们的背景更多元了,既有原来四环市场的摊商,也有附近小区的居民;既有农村的,也有城市的;既有非京籍的,也有京籍的。
在游戏小组,不同的家庭间因为互助育儿建立起了友爱与团结。家长的交往促进了资源整合,“有资源、有时间的家长可以付出更多,能够帮助一些困境家庭和家长。”孩子们的见识也增加了,通过互相串门,他们有机会接触五湖四海的文化和美食。一些户籍儿童去流动儿童家中做客,还会意识到并非每个家庭都有一样的物质条件。
四环游戏小组的课程体系中非常重视民俗文化活动,意在增强孩子对家乡乡土文化的认同,同时通过民俗活动增加流动儿童家庭成员之间的协作和沟通。每年元旦,机构都会举办“民俗展”,由家长和孩子共同做一件代表家乡民俗的玩具。来自北方的爸爸做了兔儿灯笼,来自湖南的妈妈做了农村的鼓风机模型,还有一位孩子的奶奶是剪窗花高手,虽然奶奶一个字不识,但是孩子通过民俗作品看到了奶奶作为民间艺人了不起的一面。
让妈妈成为老师
除了身份和场地的危机,游戏小组还面临人员的危机。2014年,张燕的最后一届研究生毕业了,游戏小组从此失去了固定的大学生志愿者。培养家长的工作显得尤为迫切。退休后的张燕把游戏小组的妈妈们当成自己的研究生来培养,手把手地教她们备课、主班、写教学反思。
很多时候,家长们之所以依赖早教机构,一是缺乏时间精力,二是对自己的育儿知识缺乏信心。而游戏小组的互助育儿模式有效分担了单个家庭的压力,教育专家在育儿理念和手法上的帮助,也令他们更有能力在学前阶段自己教育孩子。游戏小组的妈妈们大多只有中学学历,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她们也胜任了“老师”的角色。
妈妈老师在上课
丘连福是来游戏小组时间最长的家长之一。她来自福建的一个山村,2004年底来到北京。在四环农贸市场卖调料时,她经老乡介绍把女儿送进了游戏小组,儿子出生后又把儿子也送来。一开始只是家长,“市场上生意不忙的时候就过来看看”,结果参与越多收获越多,逐渐建立起感情。2010年,她正式被机构聘为“妈妈老师”。
丘连福只有初中学历,但这并不影响她成为一名出色的教育者。身为母亲的同理心让她对每个孩子关爱有加,来自田间地头的生活经验也让她为孩子们创造了更多快乐。刚搬来胡同的时候,游戏小组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如今孩子们念念不忘的植物,都是她精心栽种的。“一开始只有丝瓜,牵藤爬过来,孩子们就来观察”,后来越种越多,小院变成了植物课堂。丘连福在教学日志里写道:“周六还没看到黄瓜花,早上去了看到好多黄瓜秧开了很多花,有两根黄瓜也开花了……下午户外活动的时候,雨停了,我让孩子们出去先观察植物,看看黄瓜花是什么颜色的,有几瓣花瓣。”
张燕认为,丘连福对孩子的教育,是把教育“还给生活”。如今的幼儿园教育太看重知识,令教育越来越脱离生活经验,而“妈妈老师”虽然不懂植物解剖结构,却能教导孩子和自然做朋友。“她有孩子的眼神和老师的心,我想这不是任何师范高等学府能够训练得出来的,这也比任何学历证书都要宝贵。”
机构的可持续发展
2014年前,作为草根机构的游戏小组从来没有正式筹过款,场地是农贸市场免费给的,工作的都是志愿者。但经历了2014年的搬迁和转型,机构筹款和可持续发展的问题摆在了面前。
考虑到机构未来发展需要,游戏小组在2016年完成了北京社区服务机构注册,让机构取得了合法身份。有了合法身份的游戏小组为妈妈老师们办理了社保,希望能让妈妈老师安心工作。
扶贫机构香港乐施会与游戏小组开展了项目合作。四环游戏小组服务于流动人口的非正规学前教育模式、基于社区的家庭支援式的工作手法,令乐施会和游戏小组一拍即合。乐施会支持游戏小组在流动人口社区推广非正规学前模式,支持游戏小组开展行动研究,开展“种子计划”培训,从理念倡导和能力提升方面,让更多流动儿童、流动人口家庭、流动儿童学前教育机构和社区服务机构受益。
新的挑战与希望
一家关注流动儿童的草根机构,历经十多年的发展,从教育理想主义者的试验田,变成流动人口自助、互助的教育平台,最后在扶贫机构的帮助下走向正规化。故事似乎在朝着乐观的方向发展。然而,流动人口却面对着更难摆脱的身份问题和发展困境。
七月,游戏小组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毕业礼,七个即将上小学的孩子将从这里毕业。他们大多都无法在北京上学,毕业就意味着回老家。在游戏小组的时光,只是他们生命中美好而短暂的一页。
孩子领到毕业证
毕业礼大合照
每个毕业的孩子都有一个五年后的约定,要在那时回到游戏小组重聚。他们还要写一封信、画一张画,放进五年后才能打开的“时光胶囊”。
来自河南开封的昕怡是游戏小组的成员。她性格开朗,在游戏小组是出名的暖心大姐姐。她在距离毕业还有一年时就提前离开了游戏小组,因为她的哥哥要回老家上初中了,昕怡也要一起回去。
昕怡的毕业画
同样要离开的还有丘连福。陪伴游戏小组十多年后,由于儿子无法在北京上初中,女儿一直在老家做留守儿童,她也决定回福建老家,让一家人团聚。
昕怡画画送别丘老师
如今,流动家庭越来越难留在北京,游戏小组也面临着新的难关。今天看到的孩子,也许明天就要离开北京;今天培育的社群,也许明天就要四散飘零。然而四环游戏小组工作人员们还是乐观的,她们说四环就像一块试验田,离开了也可以把种子带走,“已经有两位家长从游戏小组学了办学模式,回老家办学,而且都还办得不错。”
四环游戏小组的社区育儿实践,发端于朴素的想法,就是希望改变流动儿童家庭孤立无援的困境,为流动儿童家庭提供育儿支援。14年的发展结果证明,流动人口社群有着丰厚的内生力量,能够营造社区育儿互助平台,能够让社区更多家庭参与和受益。这14年社区实践如同播下一粒种子,扎根大地,深耕土壤,静待花开。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图片来源:FT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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